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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知道。”

东方俊哈哈地尖声大笑起来,说,“范金栋算什么?开滦煤就是乌金矿,我有半个唐山。”他的声调又低下来,“钱财是身外之物,生带不来,死带不走,终要留在世上。有钱人去死都不能轻轻松松地闭眼,所以这些年,我把钱看得淡了。鸿飞,我想立遗嘱,让你继承财产,但不让你过继做儿子,懂吗?”

“不懂。”东方警长委实不懂,他茫然地摇着头。

“你知道叔父是行止不俗、有悖世情之人。我想,待我百年之后,你娶洪英。”

东方俊用目光视着侄儿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

东方鸿飞蓦然出了一身冷汗,料想不到叔父会想出这种荒谬透顶的主意。先甭说自己是否情愿,事情一旦敲定,知情人会笑他为图财产毫无骨气,不知情者会骂他欺叔霸婶,灭绝人伦。他暗骂叔父是老糊涂了。

“鸿飞。洪英青春年少,我有负于她。她嫁我十年,虽成妇人之身,但终不改处子之心。这种话我不想多说。洪英已经默许于你了……”

“这事……还有、有谁知道?”警长竟变得笨拙起来。此刻,他想得很多,多得重叠、拥挤,没有逻辑和头绪。又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慢慢袭来,想躲避,但又逃脱不开魔幻般的磁力。

“除洪英之外,没人知道。”东方俊笑着说,“我知道你一时想不通。别骂我是个老怪物,我有这个心,是因为近几年一直把洪英当女儿看待了。但愿我先不死,此事从长计议。”

“叔父,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。”

“咱们的话已经无叔侄之分,甚至禽兽不如啦!”东方俊的嘴角翘起一丝凄凉的笑。

“洪英婶娘若有中意的人,您可临终成全。没有中意的,您可为她选择,慢慢物色,这总是个心愿……”

“傻小子。”东方俊把茶盏顿在桌上,两目炯炯有光。“她中意的是你!你怎么不知道呢?”

夜深归来,东方鸿飞苦不能寐,望着窗纸上银箔似的月光,神思飘然如在梦境。

他回忆着洪英对待他的种种情形:绣花时刺破了手;自己醉卧叔父床上时,她的脸竟离自己的口鼻那么近;有一次,他只来唐山三天,婶娘的眼便有了黑灰的眼圈;使他始终难解的是洪英在无人的场合,故意撩起旗饱,露出一条丰腴、白皙的大腿,上面有道五寸多长的血痴,似是被烟针割破的。她眼圈红红的,像是刚刚哭过。当时,东方鸿飞很尴尬。洪英笑着说:“你就不心疼。”他不便去追问,但成为一个极小又无价值的疑团藏在心角落里。过去,只认为洪英是一种挑逗,现在感到里面有些蹊跷的原因。他想来思去,最后停留在蓝宝珠身上,决定明天早上去祝村。

宋王氏母子定居后,日日念着东方鸿飞的恩德,因无力图报,便在案上立个生牌,朝暮一炷香。茶饭不愁了,宋王氏趁着开春儿,养了一群j鸭,每天在太阳下,眯着眼看小j啄米,手里搓着麻绳。宋福贵呆着没事,把一身出力流汗的r都放得松弛了,蹲在地上,说:“妈,这不把人闷出病来?”

宋王氏瞅着儿子的苦脸说:“你天生就是拉车受累的命。

可话又说回来,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老闲着也不是长事。回头我跟府上人说说,让你伺候老爷去。福贵,警长是把咱们藏在这儿的,你可不要给人家添麻烦。“”妈,你在这儿是想等宝珠吗?“宋福贵已从母亲嘴里得知蓝宝珠的事。他淳朴,笃实,曾纳闷过,童年走失的妹妹,怎么就变成杀人大盗了,如果她不分善恶贫富地杀人放火,就不认这个妹子,相反,是绿林豪杰倒为之自豪,这世道太黑暗了。

“我是等宝珠啊!”宋王氏放下手里的活儿。凝视着天边,脚下一群争食蚯蚓的小j,卿卿喳喳地叫着,衔着蚯蚓的j拼命地奔跑。宋王氏说:“福贵,你看那只叼地蚕的小j,本来到嘴的食就是顾不上吃,后面那群追得多凶。”说话间,蚯蚓又被另一只小j夺去。

“这叫人为财死、鸟为食亡。”福贵漫不经心地说,“就连我们穷拉车的,有时还为争主顾抬杠哩!”

“你懂得这个理儿就好。”宋王氏意味深长地说,“人和人争,鬼跟鬼斗,有时,人和鬼也争斗到一块儿去,图嘛?还真说不清楚。”

“我不懂。”宋福贵抽起烟,靠在北墙根儿下晒太阳,不一会儿就打起鼻鼾。

傍晚饭后,宋福贵打起哈欠,早早钻进院角上的小屋去睡了。宋王氏刚把香c在生牌前的小钢炉里,便听到有轻轻的叩门声。她一迟疑,门打开了,宋王氏险些惊得叫出声。

蓝宝珠站在门前。默视片刻,宝珠叫声“娘”,上前一步,跪在地上,说,“娘,不孝女宝珠看望娘来了!”

“宝珠!我的宝珠——”发痴的宋王氏终于摆脱梦态,悲怆地抱住女儿的头,放声痛哭。

“娘,我不是回来啦!”宝珠噙着眼泪笑着,慢慢站起身,搀扶着宋王氏坐在椅子上,用手帕替母亲擦泪。

宋王氏哽咽着说不出话,只是用眼呆呆地看,双手不住地摸着宝珠的手、胳膊和面颊。喃喃地说:“长大了,出息得漂亮了,也干出番世事来啦!”

“妈,闺女如今可成了匪,鼎鼎有名的关东大盗。”宝珠微笑地说。

“我不管那些,我闺女杀的是坏人,抢的是不义之财。”

“妈,我福贵哥呢?”宝珠环视着居室,看到缭绕青烟后面的长生牌,微微点着头。

“他早挺尸去啦!福贵不成材,只会卖苦力。宝珠,你把我们娘俩儿可吓坏啦,福贵提颗人脑袋回来……”

“妈。”宝珠笑着拦住她的话,“是我不慎,险些弄出一场大祸。”

“是啊!多亏东方警长……”宋王氏絮叨开了,叙述东方鸿飞义释福贵及帮助他们脱险的全部经过。

蓝宝珠听得很认真,说,“你们的地址就是他告诉的。”

“你见到他啦?”

“没有。”宝珠摇着头,说,“他托我一个姐妹带来的。”她刚说完,身子蓦地弹起,下意识地去吹油灯,但头距火苗儿尺许时停下,扭过脸仔细辨听,说,“有人来了。”

“从来没有串门儿的呀!”宋王氏说。

“妈,我进里门躲躲。”只见门帘一闪,宝珠早消失了身影。

“宋娘,还没歇着吗?”门外传来语声。

“谁呀?”宋王氏忙去开门,惊喜得叫出声来,“东方警长?!”

“宋娘,日子还安稳吧?”东方鸿飞站在门前,手里提着两盒糕点,满脸和蔼的微笑。

蓝宝珠没有见过“神枪警长”,她自门帘缝隙窥视,东方鸿飞穿着蓝色长袍,配上一条白色的围巾,显得庄重、文雅,神情温柔、和蔼,丝毫没有警察的狡黠、虚伪和刁蛮。她曾听小娟戏语:“妹子,男人不是好东西吗?就怕你见到他,舍不得丢下。”

当时她有些恼怒。把脸一沉说:“姐。少跟妹子上这套话。我想会会他,不过是感他的恩。”眼下,她的心不知为什么,竟重重地跳动数下,跳得奇怪糟懂。

宋王氏双手不住地摸着衣襟,不知说什么才好,半晌才说:“托先生……不,这全是先生赐的,我和贵儿因祸得福,你是个救世的活菩萨。东方老爷子的病好了吗?”

“我来看望叔叔,顺便……哎?”他指着长生牌,问,“那是什么?”当他看清后,哈哈大笑走过去,想一把绰起来。

“哧”的一声微响,有微小的东西打在手腕上,细看是颗玉米粒滚落袖下。惊诧间,门帘挑起来,“留着也好!”

“蓝宝珠!”东方鸿飞征住了。

“是我。东方先生,蓝宝珠谢过救我母兄之恩!”

蓝宝珠竟如男子一样抱拳施礼,神情恭敬,眉宁间荡漾着英武之气,两只澄澈如冰水的眼睛微微上吊,显示出桀骜不驯和几分野性、骄矜,但红唇还是真诚、友善地笑启,雪白的牙齿闪着光泽。在东方鸿飞跟里,这位身材姻娜、衣着阔绰的妙龄女子,半点也不像喋血生涯的女盗,到底像什么?他一时说不准,那气质和佳丽的容貌绝不像冷艳的少妇、名门的闺秀、江湖上卖艺的女子、桃面蛇心的罗刹女…

…只是个活脱脱的冷面美人。凭警长的直观感觉,她和吕小娟迥然不同,她的目光深沉、警觉、机敏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
“蓝色……蓝衣女侠,东方某早仰……”东方鸿飞一时言语无措。

“还是叫蓝色妖姬的好,对吗?东方警长。”她咯咯地脆笑起来,开朗豪放,一对蓝宝石耳坠打秋千地晃动;身体一摇,脱下大氅,紧腰的蓝缎小袄越发显出娇饶。

“嗯、嗯。”东方鸿飞不自然地笑了,他曾听吕小娟说,蓝宝珠不哭,但也不好笑,多得是冷笑,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畅怀大笑。警长能从银铃般的笑声里感到她对自己的信任,没有虚伪和寒气。

“大名鼎鼎的神枪警长腼腆得像个大姑娘。”蓝宝珠瞥了他一眼,对母亲说,“妈,能把我哥唤起来吗?”

宋福贵和宝珠相认后,福贵第一句话就问:“妹子,这些年你原是做了土匪?”

“哥,如今天下,何为匪盗?又何为臣民?从皇帝到总统,大大小小的军阀官宦又比土匪强多少?不过是文明土匪。他们白天是人,夜里是鬼,我呢?鬼就是鬼!”

警长朦胧地感到,蓝宝珠高傲而自信,如不急流勇退、隐居偏安,必然有百尺竹面为风折凌霄,挂云帆而濒危沼潭的祸患。当下也不便对“匪论”而抒见。

宋王氏备下简单的酒莱,笑着说:“宝珠的脾气还是老样,爱跟你傻哥哥逗嘴玩儿。我不管什么匪不匪,反正宝珠是我闺女。宝珠,你回来啦,总算老天睁眼。

东方先生是咱思公,大家都不是外人,将就着吃吧,图个吉庆,总归骨r团圆啦!“说着去揉眼角。

东方鸿飞不便推辞告退,只得在桌旁坐下来。宝珠把一杯酒端起,神情凝重地说:“义父、义母,女儿找到母亲,不敢忘你们多年养育之恩,二老当先饮此杯。”

把酒洒在地上。福贵嘟囔着说:“酒不太多了。”宝珠也不理他,又斟满一杯,递给宋王氏,说:“妈,这杯您喝了,我要孝敬您,谁让您偏偏疼爱做了盗匪的闺女呢。”

又将第三杯酒奉上东方鸿飞,毕躬毕敬地说:“东方先生,多蒙两次搭救。那次在万春楼不是你一枪把刘十牌揍下墙头,我真要被擒了。”她微微一笑,又斟满一碗酒说,“我陪你喝。”

警长站起来,面呈正色:“东方某不是英雄但借英雄,姑娘虽为巾帼却胜我辈庸俗须眉,承蒙姑娘抬举,我实在汗颜。自惭形秽……”

“你看得起我就快喝了,婆婆妈妈的冒出酸味儿,话也r麻。”宝珠笑着望他一眼,先把酒干了,碗底朝内,看到警长也喝得爽快。

宝珠又喝干一碗酒,说:“妈,王德兴那小子的脑袋到底被我切下来啦,扔进泔水桶里,漂在脏水里像瞪眼的猪头。”她抿嘴笑着很得意。

“宝珠,不是娘怪你,替母报仇,杀了王楼也就算啦!可范四少又哪点得罪你了,也作了无头之鬼。还有赖子,我猜也是你杀的……”未等宋王氏说完,宝珠秀眉微蹙,把酒碗一顿,说:“妈,你心也太善了。我杀人自然有道理,女儿虽是强盗,可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!”东方鸿飞温和地说:“姑娘,草莽之气勿施高堂。”

“你管得倒宽。”宝珠柳眉舒展,眼里又噙着笑意,端起一杯酒送给福贵,说,“哥,还记得你给我买冰糖葫芦的事吗?我记得,那时,我说哥吃一个,可你说嫌酸,都给我吃了。”她眼圈有些发红,“哥,这杯酒是妹妹敬你的,愿我早有个贤良的嫂子,抱个小侄女。”

警长见宝珠数碗劣等白酒落肚,怕她醉了,抢先转过尚未成熟的话题:“姑娘,不知你以后做何打算?”

宝珠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带着娘和哥哥走关东,那里有咱地盘。咱们已是警匪不分了,啥事我不瞒你。”

“还是瞒了。”警长满面微笑,小心谨慎地说,“不是要到南方去吗?”

“是小娟告诉你的?”见他点头,自语般地说,“谈何容易啊!”

“宝珠,我这把老骨头埋哪都一样,劝你还是洗手了吧。”

宋王氏求援地望着东方鸿飞。

“洗手?妈,蓝色妖姬是女儿的绰号,烙在脸上的金印,洗得掉吗?”又对警长说,“东方先生,你送佛已上西天,以后如用得着我宝珠的时候,尽管说话,六尺之躯,任凭驱使。”她拿过皮箱,取出个物件,顿时映得陋室生辉,一件高翠雕成的“五龙盘珠”闪着绿色的光晕。“这件玩物虽算不上连城之宝,可也值个三万、五万的……”看到满面疑惑又渐渐变成鄙夷之色的警长,她接着说,“礼物是轻些,不知东方先生想要啥?”

“姑娘,你太小觑我东方某了。”警长唇翘冷笑,神情十分淡泊,“为钱财而行仗,伸正义则走险,这不是一回事。”

“好!”宝珠柳眉一扬,两眼闪着光泽,说,“山不转水转,风云不动日月,我们后会有期。刚才是我看低了你。”

“这年月。”东方鸿飞停顿半晌,说,“我混上这身号褂子,芝麻般大的警长,不过是有口饭吃。清廉禀公尚能做到,但铲除不平,正民国法纲,却是一枝独木、半分荧光。姑娘如不见嫌,警长想与你这强梁结交!”

“痛快!”蓝宝珠双眉飞扬,拇指轻轻一弹,便揭开一瓶烧酒,咕咚咚地倒满两碗,双手捧上,“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,这碗酒算是结义酒。”东方鸿飞刚要端起酒碗,又被蓝宝珠拦住,眼睛紧紧盯住警长,脚踩在凳子上,极麻利地抽出一把短剑放在桌上,宝刃闪着蓝辉。福贵木讷,只是瞪圆眼睛;吓得宋王氏忙说:“这是做嘛!你们结成干兄妹是好事。我最见不得血。”

东方鸿飞抓起刀,抛起又用手接住,卷起袖子,在手腕上割道很深的口子,把鲜血滴落酒中,殷红的血形成一条蜿蜒的小蛇又很快散开,酒变得浊挥了。宝珠感激地望他一眼,伸出凝脂般的玉腕,持刀就要下手,但被警长拦住。

“干啥?”宝珠疑惑不解。

“我……”他投过怜惜的目光,须臾才说,“你非男子,我实在不愿你留下什么刀疤,免得日后涉世惹人嫌疑。”

宝珠有些感动,问一句:“是否怕我一旦身败,牵连你吗?”

东方鸿飞迟缓地摇着头。

“珠儿,这是明摆着的事。”宋王氏c嘴说,“好端端的女儿家冰肌玉肤嘛,东方先生是心疼你呢。

“是么?”宝珠笑眼含威地问。

“你刺破中指吧。”

“我蓝宝珠第一遭听从男人指使,不过,以后你就是我东方大哥了。”说着,用刀尖刺破中指。她喝半碗,东方鸿飞毫不犹豫地将余酒一饮而尽。

蓝宝珠躬身施礼,庄重的声音发自内心:“东方大哥在上,受小妹宝珠一拜。”

又抬起头,激动地说,“大哥,咱们从此是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了。”未等警长说话,抓起珍宝“五龙盘珠”惯在地上,成为一堆绿色的残骸。

“宝珠。”东方鸿飞说,“你性直且刚烈,豪气千云,令为兄仰慕,但有‘佼佼者易折’这句古训,不可不用于自身。若从长计议,还是‘金盆洗手’吧。”

“大哥若后悔了,现在走还来得及。”蓝宝珠冷笑着,又端起酒要喝被警长拦住。不料,宝珠使出小擒拿的“蛰腕”,小时一横,手腕翻上,酒碗已送到唇边;谁知碗边儿被东方鸿飞二指捏住,宝珠再难把酒碗移动半寸。两个暗自较力,彼此都以笑眼相视。“啪”,宝珠把碗捏碎,酒顿时喷溅四处,但警长挥袖一裹,酒全部洒在自己身上。宝珠脆生生地笑起来,说:“想不到大哥好本事!”

东方鸿飞不以为然地一笑,说,“喝酒过量,于五内无益。

宝珠,我怕你醉了。“”你使的是哪门拳的功夫?“

“‘燕青拳’的最后一招,‘病扫佛堂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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