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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正月初二,出嫁女儿归宁的日子。

二十五岁的安安,虽是云英未嫁,但为了探望改嫁五年的母亲,俗不可免地挑了今日拜访继父位于淡水的家。

安安的继父吴文敏出生望族,算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每遇家族聚会,前院后巷便塞满名牌轿车,大人小孩外加看门咬贼的狗加在一起,跑不掉百来张吃饭的嘴。安安的母亲虽然成了贵妇人,先生的生意做得大,与人应酬交际不可免,见到久未相聚的小女儿.挽手想谈些知心话,了不起十分钟,便有旁人来打岔,母女俩便深谈不下去。

安安就是料准这情况,才顺口应允姐姐安苹的邀约。

“安,别死脑筋。”安苹每次联络到安安,就忍不住要杂念她几句。“现在是什么时代了,你还怨妈没替爸守寡。你要体谅她一个弱女子带两个孩子的苦,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笃信精神上的恋爱。”

对于这样的论调,安安深深地不以为然,但她生性固执、木呐,口才又不如姐姐伶俐,与人抬扛总是有理被辩到没理,几年来吃了不少口头亏,学乖后耸肩不再强辩,心下则是告诉自己,她不是怨母亲没替爸守寡,而是不了解为什么慈父眼里贤慧聪颖的连理妻,会在他死后不到一年就再嫁。

倘若吴文敏稍穷一点,长得像小糟老头儿的话,她反抗他的心态可能会平衡中立一点,偏偏姓吴的口袋里多了几分钱,长得又比她的爸爸高壮有派头,最叫人呕的是,姓吴的乃是她爸爸大学时代的情敌——母亲的老情人。

其实,吴文敏也不是一个真令人嫌恶的男人,行为绅士派的他,对安家姐妹出奇地好,甚至多次表示愿意协助安安远赴巴黎、纽约、伦敦等高知名度的艺术学院深造。

出于对父亲的忠实与挚情,安安毫不考虑便婉谢了,反正他自己在“哈佛”、“牛津”、“长春藤”里成以凤成凰的子息一箩筐,还真缺她这个画图画得半调子的乌鸦继女吗?

就因为太了解安安和吴家的心结,安苹这个做姐姐的一大早就打电话来。

“铃……铃……”数十声恼人的催促将好梦方酣的安安吵醒,习惯戴着眼罩睡觉的她伸手摸向话筒,刚附耳,还来不及喂一声,对方就先发制人了。

“怎么还在睡!该起来打点,准备出门了吧?”

安安把头塞进枕里,抱怨着,“安苹,才七点半!你拨电话前,看一下时辰好吗?”

“看过了,不这么早逮人,谁知你又找什么样的借口闪人。”

“我不是已答应你,会去看妈吗?紧张什么?”

“记得就好。安,今天到吴家,记得叫人家叔叔一声,好歹他是长辈。”

安安敷衍着,“会啦!叫他一声,红包一万,叫他两声,红包十万,叫他三声叔,我明天马上跟阿姨辞职,云游四海去。”

“少贫嘴。再提醒你,妈交代吴文敏想见骆伟,记得邀他一起来。”

骆伟是安安从大一时代交到今天的男朋友,年纪才二十九,政人企管硕士毕业,目前在一家全球连锁的知名汉堡店担任采购副理,条件与人品皆是万中选一。

他对安安的感情放得相当深,宠让她的地步,夸张得可以任她牵着鼻子走;他的贴心、古直与退让,疼妹妹的安苹看在眼底,感念在心里,只不过对一个艺术白痴男和数理低能女竟会碰在一起而感到讶异。

仿佛怕安安恶意缺席似的,安苹立即问:“你会搭他的便车来吧?”

“不会,他这段时间被派去上海出差,赶不回来。”

“真的不用我和姐夫去载你?”

‘不需要,我搭捷运较快。”

“那…你要来哦!而且不能像中秋节那样只待半个小时就落跑,你知道妈找不到你有多失望吗?”安苹又叮咛了一句。

安安意兴阑珊地解释,“那是因为我事前答应陪姑姑去庙里拜拜的嘛!这事我已经道歉过了,你要我讲几遍。”

安苹不理口气冲的妹妹,又提醒的说:“你那么迷糊、闪神,不多念你几下,你会听得进去吗?我看……还是我们去载你比例妥当…”

安安坚持道:“我吃过早餐就会出门。总之,我们姐妹俩吴家见了。”她挂了电话后,软下身子倒进自己的闺床,棉被一拉,跟她记忆里的梦中人睡起回笼觉来了。

安安赶到熙来攘往的捷运站,气息紊乱地穿过大开的捷运列车门时,已十一点过十分了。不巧地,她挑的这节车厢刚好坐满乘客,就只她一个站着,心里委实有点不舒服。那种不舒服,不输小时候玩“大风吹”总成输家来得莫名其妙。

其实,安安倒也不是真在乎没椅子坐,而是她脑后发麻,敏感的意识到有不少对眼睛正“熊熊”地打量自己,那种被辐射污染到的恶心感觉遂在心上陡扬。

是因为她腼腆,不好意思给人瞧吗?非也,其实是姑娘美则美矣,但天性孤僻,不高兴给人瞧。但美丽的东西人人自然想瞧,尤其眼眼缝里突然闯进一个既亮丽又有气质的佳人,除了惊艳以外,你会告诉自己她铁定已是名花有主,但看看不算犯法吧!所以目光就愈来愈不知节制,到最后干脆来个直眺猛瞪,结果把生了双长腿的个性美女给瞪到另一节车厢去养别人的眼了。

安安进入另一节车厢后,晕车的感觉大大改善了,也许因为多了一些乘客“陪站”,舒坦不少,过没两站,有空位可坐,视野变窄后,心却海阔天空,思绪开始搭起时光机,追忆起昔年在淡水火车线上的那个大男生。

安安年少时不知为这个不知名的地折了多少只纸鹤,为他哭了多少个夜晚,临近午夜整,还依小道消息站在镜前梳头发、削苹果皮,只因谣传说,如此依法炮制有可能从镜中预知将来另一半的容貌,不过也许是她逃避现实,她总在最后一秒戴上眼罩不敢看,想着他入梦。

有时候,走在街上,她会奢盼自己与他在下一个路口相逢。不同路口,相逢版本也多有出入。譬如说,在东区附近撞见的他,是被一个美女挽着的退役阿兵哥;在华纳威秀撞见的他,是被一对儿女牵着的新新好男人,在地方法院不期而遇的他,是刚跟老婆签下离婚协议的单身汉;在医院附近碰到的他,则是老婆死于难产的鳏夫。

不论绮想里男主角的际遇再怎么每况愈下,现实人生里却从没应验过一次,倒是有回为此发呆过度,在国父纪念馆附近,被一辆大轿车掸进仁爱医院,挂了两个礼拜的病号。

这样疯狂思念他,渴望再见他一面,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的安安以为,他已在自己心中烙下了印,此世将永不褪色。

十二年,将近四千三百多个日子已去,她才了解,时光的力量无人能抵挡,它能容允万事成长茁壮,也能静默地耐心等着它们毁逝。

曾几何时,那个大男生的影像在她上高三后,逐渐抽象淡化,日久与她房里挂了好些年的“御风百合”混淆成一体,之后,她在路口发呆的情况就少了些,直到大一那年,父亲离开人世,她便不再作这种勾结柏拉图的春梦,转而计量起生活。

为了纾解母亲的劳苦,她利用周末到学校附近的书店打工,因而遇上一个男孩,那个男孩常来书店晃,只逛不买,还净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。

“小姐,你们这里有没有卖书?”他看起来战战兢兢,紧张得不得了。

安安那时正戴孝服丧,不假辞色地损他一句“书店不卖书,那不是‘变相营业’了吗?”

“不,我没说清楚,我是指特定的某本书,是有关经济学的”“你没告诉我书名,我怎么知道你要哪一本特定的书?”

她的这种服务态度可以登上年度吃定客人的嚣张女店员之最了。

他尴尬地搔头,仓皇应道:“我也不太清楚…我记得书的封面是有颜色的,里面的纸是白色的,字是黑色的…”

安安闻言,一语不发地望着他,总觉得这个男的不是疯了,就是故意寻她开心,找碴!

不给他口吃的机会,安安直截了当地回应,“白底黑字有彩色封面的书太多了,没有书名或作者名,我很难帮你查。你回去问清楚再打电话来,我查过后,架上若没有货,会拜托老板帮你进书,这样好不好?”

她的口气很专业,脸上依然不带一丝笑。对方的反应倒有点受宠若惊,慢半拍地应道:“那……真是太好了,就麻烦你了。”

“不会。”安安嘴上给人家一笑,却是稍纵即逝的。

他走后,在柜台后面算帐的老板突然开口表示意见了,“这小伙子每礼拜都来我的店报到,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冲着你来的吧。”

“张老板,你这是什么话,无中生有哦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独独对‘他’那么坏?”

“我以为他是疯子。”

“他本来就是。任何人要追像你们这种飘飘忽忽的y世代性格美眉,真的是要装疯卖傻才会活久一点。”

安安听了不答腔,低头做她份内的事。

张老板忍不住说她几句,“你这个小姑娘听人说笑话也不捧个场,实在很不给人面子。”

她一股无辜地问:“对不起,张老板刚才有说笑话吗?我以为你现在说的还比较好笑一点。哈!哈!我笑了,这个月的薪水可以多算一些吗?”

张老板马上顾左右而言他,“我不会少算薪水给你啦。说真的,我看他跟前几个自以为帅的臭男生很不一样,你如果不讨厌人家,就对人家和颜悦色一点嘛,干脆下次直接用你那个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’的问题考他,搞不好人家学识广搏,另有新解。”

安安打开收银机对帐,取出百元的钞票点着,最后还是回了那一句,“再说吧。

喔,张老板,我下两个礼拜不能来,已跟小咪讲好,她愿意帮我代班。”

“早知道了啦。可惜有个‘痴心的人’要失望十几天了”她眼一斜,忍不住“青”了张老板一眼,说:“张老板,你太太脾气修养那么好,一定是被你训练出来的。”

张老板老脸一板,警告她,“别做人身攻击,要不然我可不管劳动基准法,真要扣钱了。”

安安吐吐舌头,赶紧闭上嘴。两个礼拜后,她交出期末成品,回书店上班。

那个想买白底黑字书的男生照旧挑了周日早上来,安安没问他买到书没,他也没再来烦她,两人眼神碰上后,仅客气地点了头。

打这一次起,他开始购买书签,接着就是那种精美到令人爱不释手的信封、信纸,他消耗信纸的速度不输给舒洁卫生纸,几乎一个礼拜就要储新货,这样大概一个月左右后,向来对他冷若冰霜的安安,某日闲来无事,帮他结帐时忍不住抬起眼皮,多嘴地质疑人家一句,“你在追女朋友吗?”

他支吾两秒,否认道:“不是,我是帮妹妹收集。”脸红的样子,像是遭她指控顺手牵羊似的。

安安当时不置可否,把物品放进纸袋里,连人都懒得瞧一眼地将东西递给他。

那次后,他除了买纸外,还买起笔来了,这回,他消耗笔的速度比报废oial-b牙刷的速度还快三倍。

安安有次又很无聊地问:“你妹妹改收集起笔来了吗?”

他的胆子大了些,据实招供,“不是,是我自己在收集。”

她对他的以诚相待还是不置可否,把笔的价钱打进收银机里,要他一手先交钱,另一手才交货。

他拿到货后,趁现下无旁人,鼓起勇气正视她说:“我听店老板说,你周五晚上都有空。”

“他说有空不算有空,要我说才算。”

“那你下礼拜五晚上有没有空?”

“看情况。问这个做什么?”她存心刁难。

他小心翼翼地问:“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?”

安安盯视他好一会儿,见他一脸殷勤,考虑片刻,说:“你先回答我一个数学问题,我若觉得你说得有理的话,换我请你去看电影。”

“是我先提去看电影的,怎么好意思让你请。”

“不要就算了。”

“好好好,你要请就给你请,你问吧?”

“告诉我,两条线若互相平行后,有没有交集?”安安发问时,两眼直盯着他不放。

他听到这样简单的问题,傻在原地犹豫不决,因为太好答的问题反而潜伏着陷阱。

“你的答案是……”

他尴尬地笑,喃喃自语,“两条平行线有没有交集?

嗯……国中数学课本上说没有。”

“我知道国中数学课本上说没有。你以为呢?”

“我以为应该是有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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